苦味秋声
我敬佩程砚秋的人品，欣赏他的艺术，但我总觉得他性格怪怪的。
程砚秋，心里苦，台上悲。儿时刚会学话，父亲没了；从小学戏，荣蝶仙身心上摧残他；幸好遇到了罗瘿公先生，几年后罗先生去世了；程砚秋成名了，赚钱了，同行挖他墙角，抢他的配角，逼得他多次重组班社；家里哥哥都伸手向他要钱。果素瑛回忆，那时家里负担特别沉重，别看程砚秋赚钱了，日子也不好过。你成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你哥哥还受穷呢，不能看你哥哥啃窝窝头。要是不给，族里的长辈，伯母婶娘大嫂子们，就站在门口骂:“程老四，你现在能耐了，忘了祖宗了”。我看了这些文字记载，我非常理解程砚秋的性格了。程砚秋日记里说:“你们老老少少都来算计我”。这种环境，他心里的伤痛是很深的。所以他去欧洲后，曾经想过举家迁往德国，不回来了，不唱戏了。无奈，程砚秋回国，见到程夫人的第一句话就说:“难道我程砚秋活着就是为了养活那些人吗？”世事又岂能如愿，人生不如意大于如意。生活如一杯烈酒，你酒精过敏也得喝下去。
年4月，程砚秋再组班社，重整旗鼓。原来的琴师穆铁芬离开了，琴师换了周长华，周长华比程砚秋小三岁，原来的鼓师杭子和也换了白登云，白登云比程砚秋小两岁。从此，老哥仨开始合作。
白登云先生
周长华先生
革新实践
程砚秋大胆地进行一些尝试，比如，改革舞台的大幕（守旧）；废除饮场；设计“隐幕”，让乐队在幕内伴奏；《荒山泪》、《春闺梦》改革舞台灯光；《女儿心》中借鉴芭蕾舞元素；在《春闺梦》里加过笙，加过小提琴；表现梦境，加了半透明的纱幔；被纠缠一段，去了京胡，加京二胡伴奏；乐队尝试过加口琴。
程砚秋《春闺梦》
程砚秋的艺术，对豫剧的陈素真、越剧的傅全香、晋剧的郭兰英等人都有影响。年，程砚秋到开封演出，陈素真前去观摩。陈素真比程砚秋小十四岁。她的《义烈风》一剧，就吸收了《青霜剑》中的表演。陈素真专门为程砚秋演出了《义烈风》，程砚秋看后向樊粹庭先生要剧本，有意移植此剧。无奈樊粹庭先生当时的戏都没有剧本。我第一次看陈素真的戏，是《梵王宫》，陈先生一张嘴，我就一惊，这分明是有程派的东西呀。
陈素真《义烈风》
傅全香先生有“越剧程砚秋”之美誉。傅全香比程砚秋小十九岁。年，程砚秋到上海更新舞台（中国大戏院）演出，傅全香自己演完后，赶紧卸妆去看程砚秋的戏。戏票傅全香买不起，恰好遇到熟人，把傅全香带到三楼木匠间，观看程砚秋的《窦娥冤》，从此，傅全香迷上了程派。
傅全香《祝福》
当时程砚秋还准备出国演出，无奈，日寇侵略，只得放弃。
程砚秋的思想，我觉得比他的艺术更有价值和意义。我觉得他不仅仅是位艺术家，他更是一位学者、一位思想家。他的思想，在今天仍具有启迪意义。无奈，程砚秋生不逢时，先是军阀混战，接着，日寇侵略中华。程砚秋的改革尝试都中断了。我在想，如果没有战争，中国的京剧是否会前进五十年呢？历史却是没有假设的。
宁死不唱
年“七七事变”，程砚秋正在太原演出，剧团的演员都是北京人，亲眷在北京都很着急。后来借汽车，几经辗转终于回到北京。据说，程砚秋剧团被困在山西的时候，消息传到延安，领导想派人接程砚秋到延安，但是没有达成。
程砚秋回到北京后日子不好过，梅兰芳先生已经到香港去了，杨小楼先生身体不好，年纪大了，年就病故了。年日伪派人找程砚秋先生演义务戏，为日寇捐献买飞机大炮。程砚秋断然拒绝。“我宁死枪下也绝不从命！”来人说:“你得考虑周围的人，同业同行的人都不好办啊”，程砚秋就急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就不唱，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别找周围人同业人的麻烦，直接来找我就得了”。就此，程砚秋得罪了日伪当局。汉奸日寇屡屡找程砚秋麻烦，用刺刀和镪水毁坏戏箱。程砚秋不能演出了。年10月，程砚秋只身在火车站遭遇特务，特务将他带到一个屋内，趁其不备打了程砚秋一拳，程砚秋奋起反抗，将几个特务痛打一番。围观群众大声喝彩，此事传为美谈。归家后，程砚秋左耳疼痛，遗失金表一只。从欧洲回国，到年，程砚秋演出时断时续，因日寇侵略而被迫中止了。
荷锄务农
年3月，程砚秋在青龙桥买了六十亩地，做了农民，边务农边读书。他放弃了演员的生活，不要金条要窝头，还为当地农民子弟建了学校。抗战期间，戏曲界典型的爱国艺人有两人，梅兰芳和程砚秋。他俩各有照片，一张是梅兰芳的蓄须照，一张是程砚秋的荷锄照。这对昔日的师徒，一南一北，相得益彰。
梅兰芳蓄须
程砚秋荷锄
我觉得程砚秋与梅兰芳有所不同，主要是性格决定的。梅兰芳，是婉转的，程砚秋却能拍案而起，当然，这种性格也给程砚秋带来危险。年2月25号，特务搜查程宅，意欲抓走程砚秋，幸好程砚秋不在家，躲过一难。
翁公执笔
年金仲荪接替焦菊隐，担任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校长（我在以前专门写过介绍该校的文章）。之后，金仲荪忙于这些事，加上时局动荡，身体患病，不能再为程砚秋执笔了。这时候翁偶虹出现了，他成为程砚秋的第三任编剧。翁偶虹比程砚秋小四岁，原是一个报社的编辑。有了翁先生，才有了经典名剧《锁麟囊》（《锁麟囊》的编剧、编排、首演等，我在以前专门写文章介绍过）。应该说，《锁麟囊》是程砚秋、翁偶虹、王瑶卿、周长华、白登云等先生的心血结晶。
白登云先生回忆说，团圆的“二六”，转“小拉子”，一般“小拉子”是转“流水”的，再转回“二六”实在是有困难，周长华先生和白登云先生研究，反复推敲。周长华先生还特地定制了胡琴。白登云先生设计了例如下楼时“水底鱼“”的锣鼓。翁偶虹先生，几易其稿，逐字斟酌。程砚秋为《锁麟囊》更是煞费苦心，外国歌曲、传统曲艺的梅花大鼓的借鉴，王瑶卿先生也帮他考究；“三让椅“”中，程砚秋增设彩旦等等。正因为有这几位大家的同心协力，才有了经典《锁麟囊》。年《锁麟囊》首演，到现在七十八年久演不衰。一部《锁麟囊》，足以奠定翁偶虹在菊坛的地位。
翁偶虹还为程砚秋编过一部《女儿心》，是移植秦腔的。此剧借鉴了昆曲《百花赠剑》、《百花点将》和山西梆子《百花亭》。为了创作该剧，程砚秋多次到剧场观摩山西梆子《百花亭》。一次，程砚秋在剧场遇到了翁偶虹，原来，翁先生也是多次来观摩，希望对剧本有帮助。程砚秋请翁偶虹吃饭，边吃边聊，二人分析剧情、人物，定下了剧名叫《女儿心》。该据表演性极强，又有掏翎，又有舞剑，又有唱，又有开打，剧中程砚秋扮演百花公主，持双枪，英姿飒爽。德清庵一场，程砚秋设计了反二黄。正当程砚秋准备上演《女儿心》的时候，李世芳来了。
李世芳剧照
李世芳是梅兰芳弟子，年拜师。他比程砚秋小十七岁。原来，李世芳的父亲李子健是山西梆子演员，李子健为儿子移植了此剧，取名《百花公主》。李世芳得知程砚秋也在排此剧，担心自己的《百花公主》演出受挫，故向程砚秋说明来意。程砚秋听后，为了照顾李世芳，答应自己的《女儿心》绝不在北平演出。年，程砚秋的《女儿心》首演于上海。顾珏荪饰演江六云，芙蓉草饰演江花佑。后来，年李世芳飞机失事，程砚秋很痛心，从此，也不演《女儿心》这个戏了。年，俞振飞、言慧珠赴英、法、比利时等国演出，剧目中就有《百花赠剑》。程砚秋为他们进行了指导，设计身段等。同年，李玉茹、黄正勤也排了《百花赠剑》，表演也是按程砚秋、俞振飞的路子。
翁偶虹还为程砚秋写了《楚宫秋》。原来传统戏有《武昭关》、《文昭关》《禅宇寺》等等。翁先生根据老本修改，取名《楚宫秋》。程砚秋改革了老派马昭仪穿“月华旗”腰包的传统，专门设计了服装，本打算在年去上海演出此剧，不料，由于日伪迫害，他的舞台生活暂时截止在年。建国后，程砚秋终于在年演出了此剧，定名为《马昭仪》，剧中太子建由刘雪涛扮演。后来，刘雪涛“辞程归张”，参加了张君秋的剧团。年，张君秋排演了《楚宫恨》，还是由刘雪涛扮演太子建。
程砚秋《马昭仪》
提携后辈
在“四大名旦”出现之前，学旦角儿没有归派的问题。从“四大名旦”艺术有影响之后，后生晚辈唱青衣，就涉及到一个归派的问题。大家会问，这孩子谁的徒弟呀？哪一派呀？
年轻的张君秋嗓子好，观众都关心他的归派问题。张君秋什么戏都演，像梅派的《生死恨》，尚小云先生的代表剧目《雷峰塔》，他都演，有自己的风格。程砚秋那时候对张君秋很提携的。提到学程腔，程砚秋对好多学程派的人都不满意，程先生说：“这不是在学我，这是在骂我呀”，因为程砚秋身材高大，做一些身段是藏拙的，有人学他就夸张，自己身材矮，也猫腰存腿，包括学程砚秋的喉音，夸大夸张，程砚秋曾对张君秋说：“如果可能，我也希望有你这样的好嗓子。”张君秋后来自己挑班的时候，程砚秋还主动到张君秋家去，说：“我手上有些本子，我现在也不常演了，本子给君秋来演。”说明程砚秋对晚辈的提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