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不高不奇
但是很有力量,靠得住
《旅行家》特约撰稿人/Daisy
时隔两年,贾樟柯最近带着他的新作《山河故人》和大家见了面,尽管观众的反应褒贬不一,但它获得了诸多极有份量的荣誉,既来自中西方,也来自官方和民间:戛纳国际电影节为他提名金棕榈奖,并授予他终身成就奖,成为首位获此殊荣的华人;台湾电影金马奖为他提名最佳导演奖、最佳剧情片奖,并斩获最佳原创剧本奖。眼光挑剔、言辞高冷的著名影评人卫西谛,则将这部电影列为今年“看哭了的电影”之一。
电影讲述一对山西夫妻,因为后来离异,做生意的丈夫带着孩子前往上海发展,后在澳洲定居,做老师、业余唱晋剧的妻子则一直守在山西。故事在山西、上海和澳洲几地进展,虽然上海从未露面,只在电话里和谈论中出现,但三个地方的地域特质,都得以精准刻画。
如果你是一个文化旅行者,又喜欢电影,贾樟柯的电影会是你最好的旅行指南和文化范本。
这种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惊喜,在他的每一部电影中都能找到:《小三回家》、《小武》、《站台》、《任逍遥》,这几部早期的成名作,镜头从未离开过山西;而《世界》,讨论了城市里的主题公园带给人的混乱地域观;《河上的爱情》几乎成为苏州最好的旅游宣传片;《三峡好人》聚焦三峡、山西两地;《二十四城》讲述一群东北人早年从陆上、水上迂回搬迁至成都后的命运;上海世博会期间拍摄的《海上传奇》,成为解读上海最好的影像资料。
而获奖丰厚,但最终因为政治原因没能在中国上映的《天注定》,是一个从北方跨越到南方的故事,发生在他最青睐的三个地方:山西、长江和广东。为什么惟独偏爱这三个地方?他在书里说:“山西能调动我的个人经验。长江周边,四川、重庆、三峡附近,因为它的水路仍然繁忙,不像黄河,是寂寞的,有的季节会干枯,有的季节流的是冰,我们只能站在岸边看它,它属于我,但我觉得比较远。但长江,我们可以沿着水路漫长地行走,真的可以在水面上飘摇,你很容易会有江湖感,这是一种最传统的行走,今天已经不可能骑马长途旅行,但坐船的那个漂流感和古人是一样的,再加上一条河流滋养了两岸这么密集的人口,这就是码头的感觉,它有美学上的吸引力。而广东,对我来说是个遥远之地,它是南国,并不是中国的中心,但是那种杂乱的生机,就和那里的植物一样,一种傲慢的生长,那种感觉很吸引我。”
今年的新作《山河故人》,他第一次将镜头推移到了境外,时间也推移到了年:他呈现了澳洲的舒服、闲适、富裕,以及因此带来的虚无感。但不管是剧中男主角最终定居的澳洲,还是中途生活过的上海,哪怕是无比高科技化的年,所有的地方,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时间,最终都指向他的家乡:山西。甚至是所有的语言,最终都指向他的方言:女主角仍然唱着晋剧,说着山西话(哪怕她的儿子已经不会说中文),他执拗地认为,在人人都迁徙的时代里,方言就是家乡,是一个人个性的最后线索,也是一块儿反抗外界侵袭的领土。
他的电影成为很多人认识山西(更多的是重新认识)的重要途径,也成为很多人去往山西旅行的原因。山西这样一个客观的地理存在,因为他的电影而变成一个美学场所,他的电影成了最好的旅行指南,就像人们经常在戈达尔的电影里辨认巴黎的某条街道。我们对山西,也的确因他的电影而有了情感。但他自己是怎么看家乡的呢?
《旅行家》x贾樟柯
很多人一听旅游就觉得肤浅。
怎么会,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就是旅行,能见识不同人事,到陌生的地方,打开未知的领域,到现在我都还很享受旅行带来的陌生感,这很重要,因为陌生感代表着你生命里还有很多不解、未知,还有认识世界的快乐。
你第一次旅行是什么时候?
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旅行是从北京到榆林,之前学画的时候也去过黄河边,但这次不一样,这一次是全程纵贯,而且是刻意的旅行,从北京坐长途车,一站一站走。我记得先去丽泽桥长途汽车站坐车,在保定停留几天,石家庄停留几天,然后太原几天,也去了汾阳,十分钟后就回了我家。然后是离石,离石其实就到了吕梁山的中心了,从离石去陕西吴堡,就已经过黄河了,后来记不大清了,反正就是米脂、绥德这一块儿,最后到了榆林,又从榆林去了延安,然后又折回到米脂、绥德……因为这些片段我都很喜欢,所以想要纵贯,那应该是95或者96年的时候,那时还在读书。最大的感受是,你从一个首都这样超级大的城市,中国的中心,怎么逐步进入到这些小地方,那个过程很迷人,一路的风貌,还有人的状态,经济的状态都在变化,我记得吴堡还有人穿着长袍、长衫,有点像民国时候的打扮,那时北京大家都穿NIKE了。另外有意思的是地貌的变化,有一天从绥德到榆林、清涧,一路去了内蒙古伊金霍洛旗,一天里经历黄土地、戈壁、沙漠、草原四种地貌。
后来回去过么?
没有。
有作品出来吗?
没有具体的,但是影响一直在,比如《站台》后来选择那里,跟这个是有关系的。
《站台》里有一段崔明亮和张军的对话:乌兰巴托在哪儿?外蒙古首都,内蒙再往北就是。再往北呢?苏修。再往北呢,应该就是海了吧。再往北呢?我怎么知道!再往北就是汾阳,苏家巷18号,张军的家。然后张军说:闹了半天,原来我们都住在海的北边。后来他们开着车到处演出时,有一次看到火车经过,所有人疯了一样地跑过去……人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期盼,小时候你是怎样想象外面的世界的?
小时候对外面世界的想象主要依赖天气预报,因为懂事的时候我大概六七岁,上小学一二年级,每天天快黑的时候就回到家了,但那时文革刚结束,还有很多政治任务,父母每天这个点都在开会,我一个人在家,所以那也是最寂寞的时候,但是有一个陪伴我的东西:收音机。那个点收音机里正好在播天气预报,里面出现的都是遥远的地名:乌兰巴托、二连浩特、西伯利亚。山西的冷空气和寒流基本上形成于西伯利亚,穿过乌兰巴托、二连浩特,然后进入山西。这变成我地理想象里最结实的一块儿,也是带给我远方想象最主要的地名。
所以成为神秘之所。
对,因为你会想嘛,地名那么长那么奇怪,那是个什么城市?“浩特”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叫?根本不懂。不像山西,就是汾阳、孝义、太原这一类地名。
很多人因为你的电影而重新认识山西,那是你的家乡,也是你几乎每部电影里都会出现的地方,但外界对山西可能存在很多误解,你自己是怎么理解山西的?
在我小时候,汾阳是个老城,那时还残留了一部分城墙,每户人家都是一撮院子。我爷爷是大户人家,买了很多院子,我记得大伯家很安静,是个三进的大院子,门口就刻有家训:敦厚温良。这几个字特别像整个山西的山水给我的印象:它不是以奇风异俗的怪招来取胜,也不以险峻吸引人,它像人一样,在西风里一坐,沐浴着阳光,不高,不奇,但是很有力度,靠得住。我对这种山水特别有感情,每次回老家,一看到山稳稳地坐在那儿,就觉得它很好。
但是晋中和雁北差别很大,像你后面在大同拍的片子,里边的风物人情就很不一样。
不一样的,雁北对我来说就是塞外,即便到今天我也这样认为。从地理的向心力上,雁北是往外走的,往内蒙、外蒙,往草原上指引,它和晋中、吕梁完全不一样。我说“山西”时,其实往往是在指晋中和吕梁,不能概括山西的全貌。
山西山水的这种特质,很像山西的文化。
对,很严肃,像我小时候,就有很多家规。从我懂事起,到父亲去世,他一直在教我怎么吃饭,你会烦死的。但没办法,那就是我们的习俗,是文化的一种,但不一定是正面的。还有不和人争吵,不论长短,彬彬有礼,这些东西是我过去文化里非常重要的家教。而且不止山西,整个中国的大北方,全世界的北方,都这样。
可能和天气有关系,以前钱穆先生写中国历史时讲到过一点,北方天气严寒,向内的东西就比较多一点,尤其冬天,半年都坐在屋檐下,对着空寂发呆。
可能吧,白天严寒,夜晚又很长。我也喜欢天快黑的时候坐在屋檐下发呆,无论哪里,昼夜交替的时候,夜幕慢慢拉上的时候,都显得很神秘。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本文原载于《旅行家》年1月刊,更多1月刊预览点这里。不论你是资深文青雅痞、文化爱好者,还是户外探险背包客、多金奢游族,又或是新晋酷爸辣妈急需亲子游……在这里,都能找到最新最有趣的主题旅行线路。请密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