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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印记

作者:田济才

(一)一孔破窑洞满腔儿孙情

我是土生土长的利民人。打小,家就住在利民堡北城墙下。美其名曰的“家”,其实就是在用土夯实的城墙上人工修凿出的土窑洞,安上门窗后,勉强可以住人的地方。里面一铺大土炕,上面铺着磨得有点发黑的苇席。本来不大的窗户上糊着麻纸,冬天西北风一刮,吹得麻纸呼啦呼啦响。一直等我上初中时,父亲说窑里的光线太暗,娃娃们学习的时候费眼,费了不少周折才弄来两块玻璃安上。太阳从玻璃上暖暖地照进来,照在土炕上,照在我们的身上,照得我心里也暖融融的。父亲对母亲说,这下窑里可亮堂哩,娃娃们不用硬瞅着看书了。时至今日,我都清晰地记得那一刻父亲的脸在阳光里是那般明朗,那般慈祥。父亲对我们说,可别小看咱这窑洞,这是你们爷爷年轻时修建的,冬暖夏凉。父亲说家的头顶上,还曾建有玉皇阁,可是一块风水宝地哩。我成年前就生长在这个“玉皇大帝”佑护的地方。参加工作以后,每每想起来,总能感觉到,就是这样的土窑洞,也被要强的父母打理得光溜整洁,温馨满满。偶尔兴起,带一二友人参观“故里”,人皆惊讶,这也是住人的地方?!但于我而言,这里却是我童年的“人间天堂”,因为它装着父母对我们无限的慈爱和希望。

山里人管父亲叫“大大”,我的大大是个苦命的老实人。六岁时失去母亲,从小受苦受累,没读过什么书,常年以苦为生,经年累月地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印象中的父亲,身材偏瘦,大概不足一米七的样子。黝黑发亮的额头,不算浓黑的眉毛下一双浑浊的眼睛,却常常透出一股股不屈的神采。与年龄并不相称的些许秃顶和驼背也时时显现着岁月的印痕。一双粗糙、常常龟裂的手掌,稍厚的嘴唇,满额的抬头纹,让人一眼便看出一副“准山里人”的形象——正气、老实、腼腆脆,外加不会说话。记忆中那件灰色的中山服似乎从未替换过。然而,平时略显木讷的父亲,对认准的事情,却是说一不二,一口唾沫一个钉。倔强的父亲,日子虽然过得艰辛清贫,却和同样苦命,四岁丧父的母亲共同坚守着这样的至理:再苦再累也要供娃们读书成人!据家谱记载,咱们祖上可是被钦点过翰林的家族!这,大概就是父母的希望所在吧。时至今日,我还能常常记起,那年开学在即,因交不起四角钱的书费,而四处奔波借钱的大大的身影。

大大一生都没有离开过他劳作的土地。在农村合作社的时候,大大为了撑起这个家,为了让我们仨兄弟能多读几年书,生产队啥活最苦最累,大大就做啥。后来土地承包到户后,大大更是把地看得比命还金贵。种地用的叉耙、连枷、锄头、镰刀等农具被大大摆弄得光亮如新。大大总是说,这是咱“庄户人”吃饭的家什,可马虎不得。每年春种前,大大会把地仔细地平整一遍,等庄稼出苗后,大大每天起早贪黑地去除草。大大常说,地就跟人一样,你对它好,它才有好收成回报你。有几次我想跟大大一起下地干活,大大断然说,你这娃在窑里好好读书,那不是你该做的营生!只有每年起土豆实在忙不过来,大大才肯让我们兄弟帮忙。

那些年,无论生活多么艰辛,日子多么难熬,在大大眼里,娃娃们读书是家里的头等大事,不可懈怠。不得不佩服大大作为一个农民的远见卓识。

大大走了,残酷的胃癌无情地夺走了他可怜的生命。走的虽然突然,也还算安详,因为他一直担心打光棍的三个儿子都已结婚生子。儿子们都挺争气,完成了大大的夙愿。大大走了,倒是我们做儿子的留下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楚和辛酸,而大大把生为山里人敦厚的品格和他追求过上好光景时一如既往的坚韧和毅力留给了我们。我常常想,也正是父母这一宝贵的财富才成就了现今的我们。

(二)跟父亲一起过年的日子

常常记起,逢年过节,父亲总是因时按候,扳着指头数算着二十四节气。说来也奇怪,只读过半年“高小”的父亲,对二十四“节令”的掌握,比小时候我的教科书里对二十四节气的简字记忆法“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种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还要熟稔得多,而且从无差错。清明前后,点瓜种豆;霜降来临,即时收割;大小雪间,宰猪卧羊。春播夏种,秋收冬藏,年前年后啥时节该做啥,一件也生怕落下。每逢过年,大大更是早早就盘算着如何在有限的条件下,尽量让全家人过一个既热闹又丰盛的年。大大说,年过好了,就预示着新的一年都会风调雨顺,粮油满仓。

过了腊八就是年

中国民间农历腊月初八有熬粥过节的习俗,称为“腊八节”。过了腊八就是年,这是父亲生前的口头禅。

关于腊八节的来历,民间流传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在我的家乡,口口相传着“腊八节杀鞑子”的故事:大约是在元朝末年吧,统治暴虐,惨无人道,导致底层人民奋起反抗,此伏彼起。当权者为了防止反叛,每家每户贫民家中各派一名元兵吃睡同住,用以监管镇压,老百姓称这些人为“鞑子”。元兵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老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有组织者,相约众人,借用腊八节早上,大家同吃腊八粥的机会,各自杀掉本家的鞑子,并以熬腊八粥的红汤浇在门外用冰块做成的“腊八人”头上以示行动成功。因此,腊八粥又叫“红粥”。

小时候,每到腊月初七下午,玩伴们便早早来到东门口的“马河圪八”。那里常年积水,夏天供牛、羊、马、骡等牲口饮用,冬天结冰。这些一般是男孩子的事,很少有女孩子参加,儿伴们用自制的“冰车车”滑冰。说是“冰车”,其实是用几块木板拼成二尺方圆的座垫,下有两根方形木条做支撑,方形木条下各钉一根八号铁丝。另外,每个“冰车车”还配有两根滑冰用的铁锥,安在尺许长的圆形木棍上,一手一根,扎在冰面上交替使用带动冰车前进,马河冰面上一时间嬉戏玩耍,好不热闹非凡。孩子们玩兴很浓,甚至连冻了手、脚、耳朵都不自知,还留连忘返。父亲的手很巧,我的“冰车车”就是父亲做的,常常是小伙伴们羡慕的对象。伙伴们有的直接在冰上溜滑着玩儿,有的用铁锹、铁镐刨冰,最终,每人都会用冰进行简单的打造,制成人形,用羊粪蛋安上“眼睛”,用墨水画上“眉毛”,“嘴巴”等,这就是所谓的“腊八人”。各人把“腊八人”拿回家放在自家大门外的粪堆上。

直到第二天早上,父亲早早起来便把熬粥的红汤浇在“腊八人”的头颈处,全家人便开始吃红粥,这便是记忆中的腊八节了。

一过腊八节,就为春节拉开了序幕。利民人家家户户便开始准备“年货”。各种特色小吃,烧猪肉、炸丸子、酥鸡肉、蒸馍馍、压粉、炸麻花、三刀子、油食、炸油豆等等忙碌十来天,一正月便可以吃上便宜饭。光景好的人家直到二月还吃不完。

说到炸油豆,那可是父亲的拿手活儿,直到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经手炸的那个大豆金黄金黄,油光闪亮,看着就香。含到嘴里,一股胡麻油的香味沁入心脾。用牙一咬,脆生生香喷喷,稍有点盐的咸味,真个是人间美食。自从父亲走后,一直没能尝到那种记忆中的味道。常记得父亲说,这个油炸大豆是有讲究的,从选料开始,要用今年秋季新收下来的大豆,挑捡其中大小均匀的,用矾水浸泡三到五天。不可浸泡时间太长了,时间长了大豆会发芽,炸出来就不脆了。泡到能用剪刀割开即可,然后用剪刀沿每颗大豆头横竖各割一刀至大豆一半,不可切成两半,将大豆控干水分后备炸。炸大豆时胡麻油也是选用上好的油料,不能用掺了臭芥的油,否则,味道不好。炸大豆的火候很不好掌握,火大了,炸出来的大豆皮焦里生。火小了,炸出来的大豆不脆,像嚼皮绳头。父亲说,得先用小火炸干大豆中的水分,再用猛火炸熟大豆,这样炸出来的大豆才又脆又香,待出锅后,再在大豆上撒少许盐,一次只能炸一小碗。火候的把握,还得考虑出锅后的余热,以防油豆变黑。按照父亲的做法,后来我曾试了多次,却总也不得法。有一次几乎要成功了,总还是感觉没有了父亲做下的那个“年味”。

另外,家乡利民还有一个习俗,就是每逢过年前一般是从腊月二十六、七开始,无论咋忙也要抽一天的上午,家家户户上坟,祭拜祖先。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在大年三十上坟,虔诚认真,从不忘却。

腊月二十三,小年送神走

每到腊月二十三,老百姓称为小年,是一年结束,送灶神升天的日子。父亲在傍晚便早早地打扫院落,到八点的时候,父亲说,这个时辰可一点也错不得,神仙会怪罪的。点一堆柴禾,名曰“旺火”。放少许祭品,点几个炮仗,口中还念念有词,祈求灶神升天述职时说好话降福祉,争取来年给家庭带来好运。

按照家乡的习惯,从腊月二十四开始到大年三十前,这段时间里神灵不在的日子,大龄男女如有婚嫁事宜,可以不必择日子,“瞒神娶”。如果家里有老人离世,这段时间先不发丧,放置清闲处,等来年正月初五以后,再择日出殡。父亲说,这是必须要讲究的。

大年三十夜,迎接财神到

大年三十晚上,各家各户都打扫好院落,男人们准备好一大一小两个旺火。老记得,有钱人家院里会垒两个碳旺火,像我们这种人家就只能用柴旺火来代替了。小旺火在八点钟点燃,父亲说,这是“安神”,直到今天,我也没能明白了,这是安的什么神灵。大约是除了已经升天述职的灶神之外的神灵吧,安好了这些神灵,专等夜里十二点整,点燃大旺火,迎接灶神驾临,开启一年新的好运程。

女人们则在家里收拾,准备炖骨头、包饺子、还烙“翻身饼”。烙饼的食材得根据自家的状况:白面饼、豆面饼、莜面饼各不相同,烙法却大有讲究,母亲说,必须在十二点前先烙好一面,十二点整,再翻过来烙另一面。等差不多熟了以后,全家每个人都至少吃一小口,来年才能光景翻身之寓意。我小的时候曾经悄悄地问过母亲,这饼去年才翻过身,今年再翻,不是又翻回原来那样了?难怪咱家这么穷,以后这饼啊,翻了身之后,明年不要再翻回去了吧?母亲笑而不语,父亲慢吞吞地说,傻儿子,这是每年在旧的基础上又翻新身啊。

儿时大年夜总是时时在脑海中浮现。家家户户贴窗花、贴对子,有条件的还挂红灯笼,再穷的人家也要多挂一盏灯。整个晚上灯火通明,大人小孩都不脱衣服,甚至通宵不睡,称作“熬年”。

儿伴们更是心红的不得了,结伴玩耍,走家串户,谁家有好吃的,就去谁家。大人们也统统都是热情张罗,生怕哪个吃不上。等到全部人家转完了,也差不多到了“接神”的时候,于是各回各家,煽旺火,响炮竹,迎接吉祥神仙的到来。

迎完神还得用筷子扎上花馍在旺火上烤热,全家每人至少吃一口,以示吉祥,然后沿旺火周围,正转三圈,倒转三圈,意思隆重迎到福神,恭送回家。

初一到初五,吃喝玩耍睡

初五起得早,送走穷媳妇

初一至初五,家乡这边人一般是不会干活儿的。女人们不做针线缝补之类的活儿,美其名曰“忌针”。男人们甚至连水也不挑,因为昨儿年前已经挑好了。大约是因为已经辛苦了一整个年头,喘口气,歇歇脚,停停手,享受生活的意思吧,男女老少相约数人迎“喜神”。做了吃,吃了玩,女人们啦家常,男人们押小宝、顶骨牌、边棍棍(一种纸牌),年轻人打扑克,玩升级,抓红三,三打一,彩头不大,其乐也融融。

到了初五,俗称“破五”。家乡有一种习俗,就是送走穷媳妇。清早起来,翻起铺在炕上的竹席子,清扫其中的尘土,然后,把打扫出来的尘土放在簸箕里,送到很远的地方倒掉。父亲说,这就是要送走穷媳妇,家里才能过上好光景。直到后来,全家进了县城,大家都睡在床上,父亲这个习惯才慢慢忘掉。大概是穷媳妇已被送走,再也回不来了吧。

正月十五闹红火,二十五“填仓节”

整个正月里,最红火的要数正月十五了。往往一过初十,村里的艺人们就开始准备红火的节目,敲锣打鼓,描眉画脸。有踢鼓秧歌,游戏“二鬼抱跌”,烟花爆竹点老杆等等文艺节目,好不热闹非凡。踢鼓拉花队伍除在街头集中表演之外,还专门挨家挨户拜访。父亲说,敲锣打锣镇鬼怪,踢鼓秧歌喜庆来,有好兆头哩。家家户户奉烟倒糖茶,响炮仗,热接热待,都盼有个好兆头。

记得小时候,每到正月二十,二十五晚上,父亲就把用面捏好的灯盏盏,倒上素油,做个灯芯一个个放在水瓮里、墙角边、门背后,以示过节。问起来父亲就说,这是小天苍、老天苍。这个疑惑一直存在心里,究竟是什么节日呢?直到后来,查阅了网上有关资料,才豁然起来。

农历正月二十五,民间传说是仓神的生日,又称为“添苍节”或“天苍节”,是中国民间的传统节日。正月二十被称为小填苍,正月二十五被称为大填苍。严格来说,过完填苍节,整个春节才算完全结束。

二月二龙抬头,早起担水引田螺

父亲在我小的时候,常常给我讲述这样一则故事:二月二,龙抬头。有位刘姓男子,因为惯于早起为家里挑水。正好有一年二月初二早上,从水井里挑水时,碰上了龙抬头,无意中挑水回家,倒水入瓮,才发现担水担回个田螺。从此后,此家人光景发旺,人丁兴盛,整个靠的就是早起担水引来了田螺。所以,我小时候一直在想,父亲每天也起这么早,终有一天会担水担回田螺来,常常趴在家里的水瓮边上去看,直到长大成人后,才渐渐淡忘。而父亲的勤快和执念却早已根植在灵魂深处,正在慢慢地生根发芽,乃至开花结果。这不正是受了引回田螺的影响么?

(三)记忆中的古庙会

六月初一利民庙会,六月初六烈堡会。打我小时候起就常听父亲这样说。利民和烈堡都是古时候的军事要塞,烈堡在利民堡西二十公里处,从古时候两个堡因相距较近,就息息相通,现在的烈堡属神池县,利民堡原来也属神池管辖,后划归朔州。

父亲常讲,过去,利民有四大街八小巷,庙宇众多,有玉皇阁、马王庙、老爷庙、娘娘庙等30多个寺庙。鼎盛时期,光榨油用的油梁就有三十六条,隔三差五逢三一小集,逢五一小会,到后来,就剩六月初一古庙会了。庙会的时候,杂耍的、卖艺的、各种小吃,商家云集,甚是热闹。在我的记忆里,最热闹的是八三年的六月初一庙会。那一年,村里的人们包产到户后,家家户户粮油满仓,手头也渐渐宽裕起来,赶集的人比往年都多,做买卖的商贩几乎把南北东西两条主要通道边全占满了。琳琅满目的小商品一家紧挨着一家,还有从外面贩回来的西瓜、香瓜、西红柿等新鲜水果蔬菜,这是往年都没有的。大姑娘小媳妇兴奋地在衣服摊、布料摊前挑挑捡捡,每个人都显得神采飞扬。街上的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隔几步就有卖饭的摊位,有油炸糕、莜面窝窝、凉粉、杂各、熟肉、炖羊肉、土豆粉条大烩菜等,人们穿梭在各种摊位前,磨肩擦背,不亦乐乎。城后头的空地是骡马交易市场,父亲说有从好几十里外赶来买卖大牲口的,以前六一庙会也叫骡马大会,农民们单等着这几天达成买卖牲口的愿望。那年的庙会,父母格外开心,父亲成天笑呵呵的,舒展的脸上皱纹也似乎少了许多,就连走路,脚后跟也分外硬气。因为那年我已经考上了师范学校,很快就会成为父母心中所盼望的“吃公家”饭的人了。父亲特意叮嘱母亲多炸些油糕,以便有邻村来赶集的亲戚吃。那几天父母谈论最多的是露天戏园子里唱的那些戏折子,古装戏是从外面请来的戏班子,有时唱大秧歌,有时唱晋剧。记得那年唱的是山西晋剧,每天下午、晚上各一场。父母吃完饭就会拿上小凳子早早去占座位,看完戏回家后,偶尔还听得父亲哼几句戏文,父亲那年是真开心啊。我们年轻人则是围着杂耍班、马戏团转。这样一直热闹到六月初五,村子里才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据父亲说,烈堡庙会的人数和利民差远了。不过烈堡另有一景,庙会是给辘轳窑沟神灵唱的。有神圣化身大蟒蛇,也爱看戏,有时还会从洞里钻出来,溜一圈再回去。从此,方圆百里便风调雨顺,六畜兴旺。家家户户粮油满仓,光景兴盛,我倒是专门去过几次,却从未见过传说中的情景。

父亲虽然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了,但是,他说过的这些话却一直历历在目。小时候经历过的这些家乡民俗民情,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我想,这大约就是藏在每个利民人心中的故乡情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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