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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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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是天人合一的自我放大,也是经济与人文的一种规模体量。它的集中性、创造性、引导性、复杂性、华丽性,是景观和情感的统一。景观是文化记忆的重要形式,潜移默化,反照和唤醒,都将在未来的发展中产生重要影响。

作为遗存的薛家湾

薛家湾作为地名沿用有多年了。这个地方因水得名,诞生时并不缺水,几户人家,自给自足。如今,一个湾字,就可以概括这座城市的特点了,它显现了这片土地的原生样貌。周围起伏不平的沟峁,因为一条川,几乎所有的地名都没有离开过湾、沟、渠、塔、峁、畔。

一百年前,当这里发现煤层时,塔哈拉河还有季节性水流。塔哈拉河绵延之地,沿岸有几条沟谷,相对于周边沉落的土石梁峁,河川两侧比较湿润,利于稼穑,吸引了一些目光。薛家湾未成镇之前,塔哈拉川两岸的人口多于薛家湾。

事实上,早在几千年前,这里就有了人类的活动。永兴店、南壕、小沙湾、百草塔等早已经播下了文明的种籽。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沿塔哈拉两岸相继发现了很多年以上的文化遗址,石器和青铜器广泛使用。小沙湾石棺群将这一地区文明的上限至少又推前了年。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官地塔的一处施工现场,我曾亲眼目睹了一件出土的铜钫,与后来在台湾故宫博物院看到的藏品形制几乎一致。这同样令人匪夷所思。很难想象这华美的遗物怎样与这片今天支离破碎的土地相匹配。历史和文化的落差如此悬殊,断崖似的错位,令人不知所措。也曾在老乡家里看到弓箭,箭矢居然是石头的,精致的石簇棱角分明,几千年后,依然锐利,闪着寒光。塔哈拉河两岸有很多类似于敖包的石头堆,上面插有风马旗。附近的老乡也非蒙古族,一些时节,他们就会煨起桑烟,祭祀神灵和祖先。那时,会有经幡祭出。我曾询问他们,他们也说不清,只是说老祖先传下来的。我相信这一定来自远古。从两岸普通家族传承下来的衣物看,胡风很盛。有些小配饰,骨质地,但已分不清是什么兽骨。曾经在一面丢弃的破洞百出的笸箩上发现作为装饰的绿松石与红珊瑚。在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的针匣中,曾发现一枚骨针,老人视为神物,以后就再未曾示过人。老人高颧骨,深目,体格健壮,一头白发,指节粗大,声音暗哑。八十岁的老人,用一片柳叶吹出的曲调,婉转沉郁,有一股悲凉之气。老人家做一种面糊糊搅米饭给我吃,饭熟后,先敬神灵,泼洒一番后,人才食。她称为豁豁饭。

在塔哈拉河并不长的河岸上,很久以前,保留着与这个地区完全不同的习俗和传统,比如送牲的风俗。婴儿降生时,一般会送出一只羔羊,羔羊用“洋胭脂”涂红,走六七里在野地里放生,任牲畜乱走,遇到的人均会"与食"。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类似傩戏的行为,施行时,秘不示人。保留下来的面具和雕版甚至有基斯泰文化的元素。春节时,将从很远的地方砍回的柏树枝,破冰浸到水源中,汲水后向四周扬洒,形成的冰珠会被带回,融化后,给家禽喝,祛灾除病。

这是准格尔能源项目实施后,我看到和听到的一些文化景象。在此之前,薛家湾沉落在塔哈拉川一侧,名不见经传,与唐公塔、苏计沟、张家圪旦等比起来,可以忽略不计。准格尔煤田项目筹建时,指挥部落地薛家湾,几间土房,水井只是一处自然泉洼。第一次见它时,几乎快干涸了,最早的筹建人员就是饮用此水的。现在已填平,医院的主楼就座落在这片泉上。

老乡们告诉我最多的是气温的变化,几十年前,一到深秋,就得穿棉衣。几乎无一例外,每年冬天都会有几部汽车因寒冷而打不着火,被冻在哪里。川里风大且硬,夜里得给猪圈加棉帘子,很多猪冻伤了脚,站不起来,只好早早杀掉。后来准格尔煤田项目开发建设,气温也升高了,自然法则也改变了许多。塔哈拉河两岸有很多古老的植被,有一次我和一个朋友徒步,鞋里进了一颗类似荆棘的圆球,撑破了脚,一天后居然发炎了,想来它的毒性应该是很大的。有一种白色的绒球状植物,一旦沾上,它会透过衣服,触须向皮肤上吸附,奇痒难忍。

上世纪90年代末,薛家湾的变化不可谓不神速,腾川造河,一座新城耸立起来了。迎面而来的现代生活,由塔哈拉河落笔,千年末变的景观撞上了日新月异的嬗变。观念世界的改变,远远比土地的翻天覆地来得更为惊心动魄,一夜暴富的传奇层出不穷。相对于固化的物质,心灵的风暴涤荡起伏,史迹犹在,遗风余脉尚存,民间生活却与日俱新了。这样的猝不及防,其实就是涅槃。它隐含的“刀光剑影”,无比生动又含而不露,声色烂漫。历史的风景一夜就滑出了视野。面向大工业化,薛家湾从历史的后排一跃而成为先锋。但薛家湾的祖母就是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柳树。纪伯伦说:假如一棵树来写自传,那也会像一个民族的历史。它就是薛家湾的胎衣。

如果未来的某一天,我们给内蒙古写发展史,甚至给国家作传,薛家湾一定是一个精彩的高光细节!

作为标本的沙圪堵

晚至清末,沙圪堵还保有草场与森林,大仙庙就在一小片原始次森林的边上。那森达赖修建府院时,杨木大多取自本地。七十年代末期,我曾在那森达赖府院七八里的地方,见到一棵两个孩子勉强能抱拢的杨树。生长在这一带的柳树,直径一米以上的比比皆是。不拉村距杨家湾不过六七里,民国初年,不拉村水草丰美,那森达赖辟为园子地前,这里清流布泽,草木葳蕤,野兽竞出。八十年代,民族中学的门房里有一张囯公府里的桌子,它是用本地原木打造的。桌子厚重,面板上的年轮清晰而疏密有致,天然的纹路能触摸到气候的干湿冷暖。七十年初,沙圪堵街上一人不能合抱的柳树成荫,遮天蔽日。不拉村遍地清泉,溪水绵延,曾种有水稻。

沙圪堵的开辟与那森达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这也是他独断专行的起步。当然,他的开辟并非鸿蒙,再早一些,可以追溯到山西商人乔安仁。此前,沙圪堵是一个叫沙格都尔的蒙古人的驻牧地。七十年代末期,沙圪堵街头的老沙圪堵居民聚在贸易公司的台阶上讲沙圪堵的历史,我曾听到一个老者说,沙圪堵曾是一个了不起人物的驻地,和皇上有关系。这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许多年后,我惊愕的发现康熙皇帝的卫士长名叫沙格都尔。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联系,其间的秘事讳莫如深,这涉及到一个王朝的政治秘史。很长一段时间,沙圪堵是封禁之地,曾在今天的石籽湾村设有署理处。清下半叶,准格尔一度曾是皇家的御用留地。满清皇室的两个公主下嫁时,陪嫁的土地就包括今天薛家湾市政区的全部。连归化城最繁华的小什字街,其中二千间铺产就是三奶奶的陪嫁。

沙圪堵的兴衰,伴随着准格尔权利争夺惊心动魄、明争暗斗的精彩故事,与其说精彩,不如说血腥更准确,这有丰富的史料记载。沙圪堵有人类生活史的呈现,法国人类学家桑志华先生就曾在沙圪堵对岸的沟谷发现古人类化石。

伴随着沙圪堵市政的诞生,也是民囯的兴起,以沙圪堵牌楼为标志,沙圪堵文化即开始脱胎换骨。在此之前,沙圪堵一直以藏传佛教为标志。那森达赖既抵制佛教,也抵制孔子,同时抵制外国传教士。曾经有人建议那森达赖建佛庙、孔子庙、教堂,均遭到那森达赖的拒绝,连建戏台也遭到那氏的抵制。那森达赖曾坐在一家商号的阁楼上,整夜唱漫瀚调,看晋剧却打瞌睡而跌下椅子。沙圪堵在那森达赖时期,很少有晋剧班子光顾。后来来了很多晋剧班子,是那森达赖以后的事。漫瀚调的传承,那森达赖功不可没。在此之前,漫瀚调是不能随便传唱的,是那森达赖身体力行首开了坐唱先风。以前准格尔蒙古人的坐唱,都是传统蒙古族歌曲,与漫瀚调有本质的不同。这成为准格尔文化开放的着光部分。沙圪堵是开创者拼接梦想的图景。

沙圪堵由此拥有了作为准格尔中心的八十年辉煌,以沙圪堵为圆心的行政格局构建了准格尔经济体系。沙圪堵诞生八十年后,历史在沙圪堵见证了两件大事:一是准格尔煤田项目的开发与建设;二是政府驻地迁移。这意味着一种生产方式的解体和另一种生产方式的崛起,意味着准格尔人重新规划未来的开始。。

政府驻地迁移后的沙圪堵,从最初的沉寂到工业园的兴建,再到市政大规模改造,众生百相,物质的丰足与变迁同步。从前的沙圪堵,曾经抵达了一个时代的潮头,这是民国的沙圪堵。文革后的沙圪堵,春天一场风刮到秋,冬天寒冷,整夜大风吹得人荒冷,风沙塞目,这大约是历史上最荒芜的沙圪堵,植被破坏殆尽。便是一两家果园,到了八十年代末,也都病虫害侵蚀,几乎不会挂果了,这是自然大溃退的结果。政府驻地迁移,给了它一个恰如其时的修养。不管它未来成为什么样的所在,它仍然是故乡的庇荫。

百年里,沙圪堵大大小小诸多事端,形形色色各类角色,演绎过许许多多人生故事,即使再丰富的想象也很难抵达曾经的精彩与传奇,沙圪堵的深刻体现在她的真实和平静上。比如二道街、西崖畔、杨家湾,它们多像剖开的沙圪堵底部的经络。每一扇门后,都有一部江湖传奇,人生秘密。它们构成沙圪堵的经纬和春秋。

有一天我乘客车回沙圪堵,邻座有一个人带了一把超大提琴,艺术家气质很浓。相谈之下,他在塞尔维亚搞艺术,老家在沙圪堵,出去有好多年了,听来令人匪夷所思。民间生长的蓬茂,可能更接近真实的历史与人事。他的不动声色,很像沙圪堵的一个表征。

作为实践的大路新区

浅草没马蹄的大路,君子津历来为黄河上重要的津渡,也是阴山的重要津关隘岸。历史上曾设关筑城,与著名的白道相呼应。民国以前,进出卾尔多斯皆由此渡渡河,形成一条通衢大道,大路的名称由此得来。

历史上的大路,只是一个并不显眼的驿站。黄河以东的地方,为阳,西岸则为阴。大路朝天,即朝阳,谓之阳光大道。大路是以阳的方位命名的,所出为东。历史上的大路也不算丰饶,怎么去描述它都留白太多,就像一张水墨画,看得见山水就看得见意境了,索性就不去解读了。但大路有两个特征,一是黄河津渡,二是工业基地。一个属于历史,另一个严格意义上来说,属于未来,现在只是它的一个过渡,它的丰富性还在增加。

毫无疑问,大路新区是黄河金岸,但这并不是它今天赖以彰显的条件。它的彰显得益于它的工业基地属性。如果从高处俯瞰,你会发现,东边的这条大河,像一条被风吹拂的金色的绶带,飘逸中,南边是起伏的丘陵,北面和西面是绵延的沙丘。

大路的内涵始终和它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大路工业园区的定位也即意象。大路始终缺乏审美文字的浸润和渗透,能描述下来的景观,总是缺失一种本质上的象征。曾经陪同过很多人参观大路,但都没有对应他们的神思,作为一种预期,这不在他们生活的经验里,这似乎可以用来补充和概括一切对大路无限想象的举念。不必去说未来,便是现实的大路,也需要岁月的完善和补充。它的与生俱来的外形、面貌与日新月异的书写形成了独特的强烈的视觉反差。

大路的设计最初有两个定位,一个是有世界概念的工业基地,一个是西部第一流的县域城市。在矛盾的统一中,轰轰烈烈的建设展开了,既有相辅相成,也有相背相斥,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它的实践。土地的相对优胜,从工业园区到市政布局的建构,诸多相叠加持到一起,细节支撑了它丰富的叙事,使它有了寓言的意义。这真的很好,一个探索的行为,才会有想象,有开拓,这几乎奠定了它实践的特征和底色。这个开启,成为大路的法理。历史积攒的能量也向这里汇聚,大路开始显现出它非凡的重量。

历史视野的改变,准格尔的经济发展缓缓转过身来,工业化的庇荫覆盖了黄河岸边的这片土地,但已不仅仅是大路了。巨大的梦想开始雕琢这块土地。真正的工业化启蒙由大路工业园开篇。工业化有庞大而协调运作的社会体制保障完成,但仍然不失百样个性。由此,我们也意识到,改革开放其实也是每一个人梦想的实践与实现。大路,站到了时代的聚光灯下。它的实践带有探索性。它的声音、形体、色调都形成于实践之中。在这一系列的实践中,我们也重新认识了脚下的土地,萌发了新的事物和思考,这是实践带给我们的全新体验与发现,思想的快乐也开始盘旋在日常的实践中。

现在的大路新区,有一个众所周知符号一一工业园。随着工业园的不断提质增效,大路工业园被发展赋予了一种沉实的工业属性和风格。十几年时间的工业化进程实践,自我求证扩展思想,工业园区的风旗已猎猎作响。这个新区通行着产业化日常生活的哲学和行为,已经成为城市的持守和信念。从这个意义上说,行政赋予它的功能,如何将概念和内涵结合起来,更好地成为它的运行方式和自然态度是需要智慧、勇气和力量的。它同样需提升和提质,朝着它的定位努力前行。在此之前的大路,与其他农耕地区没有什么区别。一场黄风可以刮上半年,有时,也能隐约看到黄河上升腾的水汽和岚雾,提醒你这里有成为黄河水岸的条件和可能。水岸与金岸是大路新区历史的分水岭。这个功能的转化,蕴含有历史的诱因与现实的契机。

大路理所当然是一种历史生活的记忆保存,实践也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期待、开卷与布局。在这块富集工业景观和要素的土地上,工业特色是物质景观与人文风俗组成的共同体,它是整个内蒙古新时期工业化进程的一个缩影。它反照和唤醒了沉睡的大地。实践中的大路,它引导了准格尔现代化的方向和节奏。工业化的大路新区,也聚集了五湖四海的风涛云翳,一个弹丸之地,蕴含了巨大的先进的工业力量和能量,这是大路新区最为独特的景观,也是它重之所重的关键所在。

大路新区定位的调整,是实践的修正与整合,也是与时俱进的时代要求,这无疑也导致了实践的不均衡、不规则、不连贯。不同的定位,有着截然不同的坐标。也正是因为此,也使它和众多的工业园区区别开来,也赋予它新的可能和内涵,甚至机遇。任何敢为人先的实践都带有先锋性,无论它的走向如何,它的经验都弥足珍贵。期待它更优化、更高位、更生态的规划和蓝图。

工业化的最大活力就是规模化,规模化的发展,不仅需要胸襟和气度,也需要思想的设计和规划,蓝图的展开,需要体系的支撑与守衡。大路,已经成为一个浓缩的工业化实践体。

我们创造了大路新区,我们也将被大路新区所创造的景观、价值和文化而改变。

关于作者:

王建中,准格尔旗人。著有长中短篇小说《山河谣》《往米年》《第三十七计》等。作品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转载,并入选年度小说选。曾获《草原》文学奖、索龙嘎文学奖、鄂尔多斯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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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柴旭

校对:赵倩楠

审核:刘蕾张丽兰

监审:梁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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