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报·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近期,由农村出身且只读过一年半小学的秀英奶奶写作并绘图的《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秀英奶奶,原名秦秀英。年生于内蒙古河套平原,念过一年半小学,热爱自然,喜欢花花草草。年开始,跟随儿媳芮东莉(国内最早的自然笔记倡导者之一)开始做自然笔记、农事笔记和社会生活笔记。年,秀英奶奶来城市跟儿子儿媳生活。儿子吕永林在大学教授创意写作,儿媳芮东莉在出版社工作,个性和自己迥然不同的婆婆和她一口分辨不清的方言唠叨让儿媳萌生了一个想法:要不要让婆婆把人生记录下来呢?先从身边的花花草草画起,那就是秀英奶奶年出版的第一本书《胡麻的天空》。
在秀英奶奶的记忆里,总有一些旧人、旧事萦绕,常常念叨、叹息而无法释怀,在儿子和儿媳的建议和帮助之下,她再次用笔,将搁在心头的絮语用文字和绘画表达出来。这就是《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这本书画的是内蒙原野上不知名的果子,写的大多是世上像草芥子一样被忽略的人。如果说,《胡麻的天空》是一本让每个人怀念和重新认识母亲的书,那么《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就是一次“开垦母亲生命的原野”的大胆尝试,吕永林和芮东莉跟随着秀英奶奶,在万物之影静卧四下时,用一种新的视角,去打量母亲过去75年的生活和她记得的那个世界。
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
文/秀英奶奶吕永林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名叫秦子元,年生,属牛。父亲八岁时,跟着父母走西口,从山西河曲焦尾城来到内蒙古五原县。
年之后,我父亲在二喜民家的地皮上起了两间土房房。父亲是个勤快人,甚营生都会做了,耕种、收割、碾扬都是一把好手。年,生产队里搞副业,开了个粉房,队干部知道父亲以前是个粉匠,就让父亲去粉房里漏粉。有一天,我跑去看,才知道漏粉咋回事。做粉条前,要先按比例,用开水把淀粉调成稠糊糊,再加上干淀粉,和成软粉团。软粉团漏瓢的眼眼中一条一条漏进锅里,遇上锅里的滚水,就煮成了粉条。煮好的粉条得晾干,才能卖了。漏粉是个辛苦营生,锅里的水不停地烧着,父亲一手端着漏瓢,一手握成拳在瓢沿上不住地往下搕,搕得均匀,漏出的粉才一般粗细。我跑去粉房看的时候,已是十二月,天很冷,父亲站在大锅前面,只穿着一条薄单裤,一件二股筋背心,脸上的汗像水一样往下流。我站在门口往里瞭,锅里腾起的蒸汽白雾雾的。父亲当年三十多岁,身板直直的,两条胳臂不住地在锅边上转着圈漏粉,人站在蒸汽里,看上去就像练功一样。我怕打搅他,没说话,父亲倒看见我了,抬头笑笑,又接着往锅里漏粉。
父亲的粉条漏得好,谁都知道了。挨着我们,有个叫广和全的公社,一天,他们漏粉的大师傅扣了锅,漏不下粉来了,就叫人来找我父亲。父亲过去给指点,帮着漏出粉来,回的时候,人家拿些粉条给父亲表示感谢,父亲不要,他们硬要拿了,父亲推辞不掉最后才拿了一点儿。回到家里,父亲很高兴,说是有人夸他手艺好。可惜,队里的粉房后来因为进不到原料,停产了,父亲就再也没有当过粉匠。
要说勤快,队里没人能赶得上父亲。他是个坐不住的人,队里没有谁家在院子周围栽树,他却把柳枝砍回来,这里栽、那里栽,就是盐碱地里也跑去栽。后来,渠畔上的柳树活了很多,现在,老柳树长得都快有一抱粗了。父亲也从来不好问人借东西,没成立公社以前,家里所有的农具都置办得全全的,犁、耧、耙、碌碡、牛车甚也有。年,成立公社,家里的土地、农具、牲口都归了队里。之前,我家夏天种的瓜菜吃不了常送人,建了社,土地没了,瓜也种不成了。父亲看见离家不远有一块地,虽然他知道开了地种了瓜,也不会让自己管理,但他说,地荒着也是荒着,种上瓜,众人吃,咱也吃。他就在地里开出田垄,让我和姐姐把瓜种上。没多久,瓜苗上来了,长得可好了;瓜蛋结出来了,长得可大了,我隔几天就去看看。结果,没等瓜熟,就让人给祸害了。我摘了两颗生的回来和妹妹们吃。父亲是连生的也没吃上,队里就让他去挖二黄河了。
年,上头下来文件,一人给八分自留地,谁想开地就去开,不受限制。父亲又来了干劲,天不亮就把我吼起来,和他去开地。等天亮了,人们出工,我们也误不了给队里干活。到了秋天,家里的粮食够吃了;冬天,请人杀了一口大猪,又宰了羊和鸡,天天都有猪肉烩菜和大米饭。
父亲比母亲大八岁,母亲是童养媳,十二岁送到父亲家里,十五岁时梳的头。父亲对母亲很好,从没和母亲嚷过架,也不向我们发脾气。
以前在五原县城住的时候,父亲漏完粉,爱去中山堂里听人说书、唱戏,听完回来,一有时间,就把故事讲给我们听。到现在,我还记得好多他讲的秦始皇、杨家将、武则天和其他历史人物的故事。全家搬到二喜民圪蛋后,离二喜民圪蛋十五里远有个小镇叫邬家地,那里有个老戏台,是民国前盖的。年成立人民公社,邬家地改名叫复兴公社。有几年,每到夏天,公社会举办交流活动,还请戏班子唱戏。唱戏前,人们用布把台子围起来,等唱完了再拆掉。戏台下面没有凳子和椅子,就放些粗木棍,看戏的时候,来得早的坐在木棍上面,来得晚的就站在后面看。
听说要唱戏,父亲可高兴了,还带上我去看。去之前,我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母亲给烙了饼子让我们带在路上吃。早上起来吃过饭,我和父亲相跟着就出门了。父亲背着烙饼和水走在前面,穿的是黑裤子、白布衫子,我跟在后面,穿的是一身蓝布衣服。走大道到公社要十五里路,我们怕去得晚了没有好位置,就走小路。小路是人们从庄稼地踩出来的一条土路,路很窄,只走得开一个人,两边都是庄稼。麦子快熟了,地里黄澄澄的;糜子还没抽穗,苗绿绿的。父亲平时话不多,那天走在路上,一会儿和我说哪块地里的庄稼长得好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问我走得动走不动。我很少见他这么高兴,说过这么多的话。
因为到得早,我们坐到了戏台前的木棍上。唱戏的时候,太阳可烈了,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台上唱的是山西梆子,也叫晋剧,我透过前面的人缝,往台上看。看不太清楚,也听不懂唱的甚,困得直打瞌睡。父亲坐在我旁边,昂着脖子,看得可认真了。旁边挤的都是人,我也不敢问父亲唱的是甚内容,怕影响其他人。看完戏回家,父亲走在前面讲,我跟在后面听,才知道唱的是个可苦的故事,名字叫《斩窦娥》。父亲说,他一看演员穿戴、画的妆,就知道他们是甚角色,要唱甚内容。
父亲知道我们姐妹爱花,自己门前开的地,他给我和姐姐留下一小块,让我们种海娜花包指甲。我和姐姐在地里种海娜、牵牛和金盏花。海娜开花了,白的、粉的、红的都有,我和姐姐把海娜苗拔起来,拿剪子剪碎再捣烂,母亲给和上白矾,晚上睡觉前,母亲用葵花叶子裹上糊糊,给我们包在指甲上,再用布裹住。到了早上,母亲把布条拆开,指甲就变成红红的了。父亲见了,夸我们说真好看了。地里的海娜种得多,邻居家的闺女媳妇就都来问我们要海娜染指甲。
二弟
二弟大名叫秦凤义,小名叫二俊,年出生。他念书的时候,正赶上“文化大革命”,老师也不给好好教,全靠自学。二弟念高中的时候,家里生活最困难。学校的饭票要靠学生自己拿粮食去换,二弟没粮食,就领不上饭票。偶尔能有粮食换点粮票,每顿只敢花二三两的票,光够买一个窝窝头,或者一碗米饭。他说,一个窝窝头吃不饱,吃饭前先喝水,喝饱了再吃。
条件虽然艰苦,但二弟性体好学,他不光念课本,还练毛笔字,学画画,学修锁子、配钥匙。他给一个钉鞋匠画了好多鞋样子,每年过年给村子里的人写对联。
八〇年包产到户,人们自由了,二弟夏天地里忙,冬天就自学画画。那时候,女孩子间最流行的是墩花,墩门帘、墩被单,就是用墎线的方法,把花样绣到布上。我家大女儿红梅就拿上布,让她二舅给画画。二弟给她门帘上画的是喜鹊登梅,被单上画的是松鹤。白的确良面料,加上红梅手巧,线搭配得也好,墩出来真好看,谁见谁爱。
二弟还爱研究一些东西,怎么种地,怎么管理,怎么治土壤病虫害。地膜刚出来的时候,人们不适应,队里没人铺。他就跑来问我:“二姐,今年种糖菜,我想铺地膜。你铺不铺?”我说:“你铺我就铺。先少铺点,看看行不行。”我们两家合买了一卷地膜,他铺了一亩多,我铺了一亩来的,剩下一米多宽的地,膜用完了,就没铺。
种进糖菜籽,铺地膜的地方,芽芽上来了,没铺地膜的地方,芽芽上不来,等大约过了十来天才长出来,长得也慢,大小差不多错一半。到了第二年,种糖菜和籽瓜,队里就没有不铺地膜的人家了,家家户户都铺。
他又自学考了农技师,给县植保站研究病虫害和土壤病菌防治。九几年的时候,植保站让他去俄罗斯搞塑料大棚种植,他没去。家里有老人和老婆孩子,没人照顾不行。回想起来真是可惜,当时他放弃了这个机会,不能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多少年的心血都白费了。
队里的人看他干甚事都实在,想选他当队长。他说,村子里的风气不好,谁当队长都是维绾(收买)一些人选上的。当上了,趁着有权吃喝,上头(乡里头)来了人,更是大吃大喝,花下钱肯定不自己拿,还不是贪社员的。上头那些人也吃喝惯了,不给吃喝办不了事,要是自己当了队长,一次两次自己掏行了,次数多了咱也贴不起。要是贪社员的,也跟他们没什么两样。再说,咱也不爱那种吃喝玩乐的场合。所以说,咱也不想当,谁爱当谁当去。
平时,二弟自学来的手艺经常能派上用场。农村的房子都是自己盖,二弟家盖新房的时候,就没请别人给设计,全是按他画的图纸盖,接电线、装灯也都是自己弄。家具也是自己油漆,柜子上用美术体写“北京”“上海”和拼音,橱壁上画着松鹤延年图。自从接上自来水,他又在院子里开了菜地,种的各种各样的蔬菜吃不了,有时候还送人呢。院子里,顺着窗户种着一排蜀葵,夏天一开花,可好看了。
(《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秀英奶奶、吕永林/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年9月版)
原标题:《她画着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从生命低处看见了辽阔|此刻夜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