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父亲:
年对您来说,应该是个充满快乐和麻烦的年份,因为我出生了。
我当然记不起我出生时的情景,只是听母亲回忆,那时,您的一句口头禅是“生个娃娃三份地”,为了生产队能给家里多分些地,于是就有了我。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您说,我是最省事的一个,我也曾以此为傲,而此时想,我是给您添的麻烦最多的一个。
太早的记忆丢失了,对我印象最深的是,每个寒冬的早晨,您从外面回来,搓着冻僵的双手,然后把它们伸进还未起床的我的被窝里,摸着我滚烫的身体,每当这时,我就会大叫,埋怨您,您就哈哈地笑。
其实,那时很喜欢您将冰手伸进我的被窝,有一种做为最小孩子的优越感。
因为我小,所以您把这种类似于疼爱的玩笑留给了我。
家里的孩子,属我最调皮。记忆当中,哥哥姐姐们都比较稳重,而我从小就爱闹腾,这当然是您溺爱的结果。
我敢说,在所有的孩子中,我是受到您影响最大的那个。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您是一位无所不知的智者,每个晚上给我讲故事,给我打开一扇一扇新奇世界的大门。
当时,您应该算是村里那一辈当中文化最高的一个,您打的一手好算盘,做过村里的会计。每当您把那些算盘珠子拨拉得噼里啪啦的时候,我就近乎痴迷地望着您。
我在想,那些长相完全完全一样的算盘珠子,您是如何给它们赋予不同的含义的,这在我来说,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您做会计的那段的时间,总是很忙,早出晚归,经常会请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在家里吃饭喝酒。我现在的嗜酒如命,大概就是从那时培养起来的。
而在我当时来说,特别满足那种感觉,觉得您就是一位大人物。
母亲说,我们家是全村最穷的,因此而埋怨您,不让您再做会计,我当时却对贫穷没有概念,只是觉得家里来了那么多人很热闹,象过年。
你们在吵过无数次以后,您终于辞掉了会计的职务。
对此,我很失落,家里顿时冷清了许多。
那时村里的会计是很清贫的,没有工资,您唯一拿过村里的东西就是,在一次出差时用公款买了一个公文包。那是我截止当时见过最洋气的东西,每每想据为己有。
而后来我终于得到它时,才发现,它就是一个廉价的人造革包子,玩了几天就开始脱皮,美好的形象破坏了。
您没有时间伺弄自家的庄稼,还得经常在家安排一些应酬的饭局,接待一些上面下来的人。
那些“蹲点干部”来家一住就是几个月,直到现在我都能说出几个人的名字来。
您似乎对此乐此不疲,而母亲因此天天埋怨,板着一付脸孔。
那时的干部是为人民的服务的,我见您经常熬夜算村里的账,累了就伏在柜子上呼呼大睡,醒来接着算,算盘珠子撞击的声音时时在我的梦里响起。
因为算账,经常有村民来家里闹,说你不公平,甚至还有的拿刀子砍您,我吓得躲在角落里大叫。
那时的村里经常会生一些斗殴,甚至还有伤亡,那时人们的法律意识淡薄,幸好您从未被真的砍,因为您很软弱,就算那些村民闹得再凶,您从来不和他们吵。
您那时说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老王赔布”,我不太知其意,但看您的表情,料到是极其严重的。因此,我们家里就因为“老王赔布”而给村里贴了不少钱。
那时的干部是身先士卒的,村里有什么事情,总是村干部冲在最前线,防洪抗灾,防小偷,打野兔,捕黄药……我经常连续几天不见您,您吃住在野外。
最危险的一次是村里通电的那段时间,因为要从两公里宽的乌加河上架电线,你们的船装的货品太多,沉重的水泥电线杆,金属导线,还有往河中心投放的砂石水泥,船不堪重负,走到河心沉没了。
您回来的时候,全身湿透。
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您浑身抖做一团。
母亲说,等冬天再架线吧,您说那又得等一年。
终于,在当年的夏天,黑暗了几个世纪的村庄一片大亮。
而您,辞职了,也被人们遗忘了。
只是当村里有一些难算的账目时,村长又想起了您,你也乐于帮忙。
辞掉会计以后,您的时间多了,而让母亲诟病的是您的看书。
只要有空余时间,您就捧起厚厚的一本书看,几乎是手不释卷。
做饭的空当还要拿起书读几页,上厕所的途中也捧着一本书。
后来我想,那时您对书本的热爱,足以抵得上现在冲刺高考的学生。
您看的书多数是评书,《杨家将》,《呼家将》,《薛刚反唐》,《薛丁山征西》,《薛仁贵征东》……
还有一些文学作品,比如《暴风骤雨》,《西游记》,《林海雪原》,《荒江女侠》……
那时每年乡里要举行交流会,有唱京剧的,有唱晋剧的,您特钟爱晋剧,而我则完全听不懂,多数人听不懂。
于是,每次看戏就成了您最风光的时候,您口若悬河地给大家讲戏。
从那时起,我就对您极度迷恋。
您看书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
记忆中的两件趣事,现在说起来还很可乐。
有一次您躺在炕上看书,母亲拿出一件毛砍肩给您扔过去,说:“天热了,把毛衣换成砍肩吧!”
您正投入在书的精彩情节当中,随手拿过砍肩,就直接套在毛衣上。
母亲忍不住笑了,说你是怕冷了还是图热了?
还有一次,您正在看书,母亲让您饮骡子,您很不情愿,但还是恋恋不舍地放下了书,出门牵了骡子,提了只箩头(类似于菜篮子,本应该是提桶的)就风风火火地出了院门。
母亲站在窗户前看到,把您吼回来,您这才发现自己提了只箩头,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但对于您看书的记忆,多数并不美好,缘于母亲的埋怨。
您拿十块钱到乡里买东西,就敢花五块钱买两本厚厚的书回来,而家里所需,您能省就省。
这点上,母亲曾经常和您吵。
哥哥姐姐们也都抱怨,最后您终于放弃了看书。
母亲说,你一个种地人看的什么书?就算买书,也买几本小人书回来,你就自私地买自己看的书。
那时,小人书是村里人的最爱,那些简单勾勒的线条,或者从电视剧中截屏下来的图案,配上两行文字,是当时农村人唯一也是最奢侈的精神食粮。
我不知道一个种地的看书有什么用,但受了您的影响,我从小就对书痴迷,得了您先天的遗传,同时又受了您后天的培养。
我从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能看完整本的《薛丁山征西》,而对于文学作品还是觉得有些晦涩,所以极及涉猎,只记得看过一本《好一朵茉莉花》,记得那个跟着戏班唱戏的女扮男装的麻连弟。
后来我便看《茶花女》,看《呼啸山庄》,看《少年维特的烦恼》……再后来看三言两拍。
当然,这些书不是您买的,只要有机会接触到书,不管是什么书,我都会看。
我去过城里的三姨家几回,她家的书架上有成排成排的书,各种名著,每次去我几乎不出门,就坐在那里看书,从早看到晚。
只可惜,这样的好习惯没有坚持下来。
及至上了中专后,大多数看金庸、古龙、梁羽生,看琼瑶、岑凯伦……
而当看了这些以后,再静不下心来看传统的文学作品,惊心动魄的门派争斗和海枯石烂的爱情传奇,远比那些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有意思得多。
类型文学的最大坏处就是将青少年洗了脑,很难再接受传统文学。
亲爱的父亲,不再看书的您就显得无聊,慢慢地您眼中的那种智慧的光芒也淡了,及至于无,及至您变成一个纯粹的农村汉子,而您的像瓶底子厚的高度近视镜似乎又记录着您的知识和文采。
不管书对我的人生造成了什么影响,不管这种影响是好的还是坏的,父亲,谢谢您带我走上一条看书的路。
而现在的我,看书很费劲,理解力强了,却看不进去了。
这大概是您所不愿意看到的,也是我所不愿意看到的。
尽管戒了看书——于您而言,看书确实有瘾——但您还是要收集关于书的一些物品。
每逢过年,别人家的年画都是那种极时髦或极喜庆的年画,电影明星或者财神像,抱元宝的胖娃娃,而咱们家的年画则是切成一小格一小格的连环画,有《花田错》,有《杨排风招亲》,有《长坂坡》……
所以,每个清晨,在您和母亲做饭的时候,站在炕上背着手面壁阅读那些小故事就成了我必修的功课。
好怀念当年在农村看书的时光啊!
母亲说,哥哥说,村里的人也说,咱们家是全村最穷的,可是我直到成人后都没有贫穷的概念,只是觉得不再看书的您对我的吸引力大大地减小,您不再给我讲故事,不再讲给大家讲晋剧。
看晋剧《下河东》时,在您的讲解下,我看得痛哭流涕的情景再不会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今年的收入多少,明年的地里种什么,河头地葵花生了天牛,东连山野的玉米长势不好……这些事情成了您唯一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