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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西看大戏

山西乃“中国戏曲的摇篮”,山西地方剧种有54个,占全国多个剧种的六分之一,居全国之首。早在汉代,山西就出现了戏曲的萌芽,到了元代,山西已是全国戏曲艺术的中心。目前山西省现存元、明、清时期的旧戏台三千多座,是全国第一。全国仅存的6座元代戏台,都在山西省晋南一带,成为珍贵的历史文物,除了古戏台,还有大量的和戏曲有关的出土文物,这两项硬货在咱手里,戏曲之乡的美名别的省份想抢也抓挠不住了。山西地方剧种中的“大戏”,是人称“山西四大梆子”的蒲剧、晋剧、北路梆子和上党梆子,看大戏看的就是梆子戏,其它如秧歌三弦等算不上大戏。蒲剧,又称蒲州梆子,是山西四大梆子戏中最古老的剧种,蒲州梆子传到晋中,吸收了晋中的祁太秧歌和说唱艺术的一些优点,形成了中路梆子。小时候听姥爷讲,上世纪三十年代蒲剧艺术家王存才表演的《挂画》轰动一时,男扮女装,踩跷表演,演的是元代贵族少女耶律含嫣听说心上人花云到来,喜形于色,情不自禁,踩椅挂画布置洞房的故事,含嫣在板凳上如耍杂技一般或蹲或立,或单腿或双腿上上下下,观者虽然也替她捏一把汗,一会是凤凰展翅,一会是童子拜佛,一招一式无不切合少女订钉子挂画时的喜悦心情,一点也没有卖弄技艺的感觉,真是精彩绝伦叹为观止,当时流传着误了收秋大夏,不误存才挂画,宁看存才挂画,不坐民国天下的褒奖之词,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清朝同治以后,中路梆子的名气愈发响亮,随着晋商的脚步开始流传到河北、内蒙古、陕西、甘肃等地。晋剧和关老爷可以说是晋商的文化名片,也是晋商公共关系的利器,许多大字号养着自己的戏班子,好比是恒大地产养着足球队,不惜代价,舍得下本,延名师,请名角,储后备,订华服,置笙吹,建戏台,起高薪,以至于到清道光之前,晋剧曾一度雄踞北京剧坛。也许因道光帝不喜奢靡,晋剧在京城和京剧竞争落了下风。因晋商多出自晋中一带,晋剧也就必然产生于山西中部,也称中路梆子,因为剧团多影响大,久而久之也就称之为山西梆子了,用时髦的话就是规模决定地位,思路决定出路。介休人看戏首选山西梆子,老乡们都能哼唱几句,有的老戏迷一部大戏都能唱下来,那个群众基础实在是雄厚,记得介休刚解放,好多地方张罗着成立戏班子,如沙堡,北村,西刘屯等地的戏班子就很有名。当时刚刚有了晋剧的名称,中部各县都成立了县晋剧团,几年下来晋剧发展飞快,有继承有创新,艺术水平包括唱腔,音乐,表演,舞美都有了很大进步,尤其是在丁果仙,牛桂英,程玉英等晋剧名家的努力下,在全国有了较大的影响。

说到丁果仙,那在晋剧届坐头把交椅,上世纪三十年代在北平(今北京)演出时,丁果仙经常与京剧同行们交流,丁果仙以《反徐州》同京剧表演艺术家马连良的《四进士》互相学习,吸收了京剧的艺术营养,使其在艺术上更加炉火纯青,京剧大师梅兰芳也专门找丁果仙切磋技艺。解放后丁果仙十一次率团进中南海为中央领导演出,其中有六次演的是《芦花》,毛主席称赞她有阳刚之气。丁果仙深受介休人民的喜爱,解放初期她常来介休演出,凡是丁果仙的演出那真是场场爆满万人空巷。特别是《打金枝》就是丁果仙,牛桂英,郭凤英,冀美莲等晋剧名家精琢细磨,殚精竭虑磨合出的精品,这部戏在六十年代拍成了电影,现在依然是山西省晋剧院的保留曲目。丁果仙还注重向民间戏曲学习,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介休干调秧歌盛行,丁果仙大师听说张壁村一位老艺人和龙凤村的窦东喜表演的《走山》声情并茂,以唱功和台步见长,尤其是老曹福的扮演者唱功了得,唱到激昂处涕泪俱下,鼻涕能流好几寸还挂着不断,虽然说起来有点恶心,但是此情此景下表演得原汁原味,虽然土得掉渣,是真正的原生态,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恶心,咋说呢就好比是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可惜了介休独有的干调秧歌现在基本绝迹了,那是真正的无伴奏,可以说是戏曲艺术的乡下祖父。丁果仙大师专门去拜访了他们,并请他们在老爷庙演出,每句唱词,每个架势她都细细揣摩,以后丁大师在表演晋剧《走山》中吸收了许多干调中的独到之处,我们现在有幸在丁大师及其传人的视频中还能看到一些干调的影子。

我的母亲现年九十有三,常常给我们讲她小时候看戏的情景,也就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那时候看戏不用买票,老百姓无论贫富老少,只要有戏人人都能去看,那真是看戏的黄金时代。戏班子一般是由粮行,百货行等大商家付钱请来的,老百姓白看,白天黑夜各一场,至少三五天,有的要演十天半月,演出地点主要在老爷庙,城隍庙,火神庙,圪洞财庙,那时候没有固定座位,男人们站着看,女人孩子们坐在桌子上看。有专人维持秩序,也有卖小吃的,糖果,花生瓜子,纸烟等,天气炎热时有毛巾把子供人们擦汗。一般人是步行前往,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有轿则车接送,注意可不是现在的轿车啊,是一种蓄力车。五十年代介休有了剧院,开始是露天的,尽管简陋开始有了大条凳,不分男女,开始用上汽灯了。收了夏,收了秋,农民进城看戏的也就多起来了,一到有戏的傍晚,十里八村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向戏园子涌来,来时人们脸上挂着期盼,看完戏大多在十一二点,带着欣慰和满足而去,心里又憧憬着下一场精神的盛宴。我第一次看戏,只有八九岁,记得是父亲领着我和二弟一起看的,一路上的欢喜雀跃仿佛就在眼前,看的是《鲁达拳打镇关西》,是水浒戏,当时不明就里,只记得肉包子在台上扔来扔去,鲁达把镇关西打死了。回家的路上我问爹爹,鲁达后来去哪儿了,爹爹说他出家了,就是后来的花和尚鲁智深。以后还看过《云罗山》,《打渔杀家》,《空城计》,《牧羊卷》,《梵王宫》,《梁山伯与祝英台》,当时太小,剧情不甚了了,主要是看个热闹。

过去的艺人地位低下,被人称为戏子,生活艰难,一般没有旅店可住,有时就住在戏台上或租住民房,吃的是大锅饭,只有戏班子班主和台柱子能开小灶或下馆子。介休人说,一不打戏,二不剃头,三不给裁缝当学徒,前些年演的《郭兰英》电视剧就很好的展现了艺人的酸甜苦辣,有三分奈何人们是不会从事这些行当的,著名歌唱家郭兰英是唱晋剧的出身,晋剧对她的演唱很有帮助,仔细听听从一条大河里还真有点晋剧的韵味。开戏前一天要预告剧目,通常晚上八点开演,一直要演到十二点左右。唱完开本戏,还的再唱一两出折子戏。戏板牌子上写的谁是主角决不能更换,即使主角病了也不能顶替。有一次程玉英唱《孟姜女》,牌子上写的她是主演,恰恰病倒了,实在唱不动了,只好请别的名角出演,观众就是不让,非要程玉英出来,没办法,程玉英只好出台再三鞠躬解释并含泪演唱了《火焰驹》中的大祭桩,才算了事。有一些人看戏专门鸡蛋里调骨头,有一句唱的不对就寻衅闹事,甚至要重演还要罚戏,据说有的要折腾到第二天天亮,叫倒好的,起哄的,往戏台上扔鞋子的等不文明行为真不少见,这也使的一些好演员不愿意来介休演出,这里的观众难伺候。有一次丁果仙到平遥一家大户人家唱堂戏,主人不怀好意连点六次《芦花》,这出戏费工费力,唱起来要情绪激昂,声嘶力竭,六次唱下来丁劳累过度晕厥在地,可见有钱人就是任性,一句话祖爷花了钱了,想咋地就要咋地。旧社会经常能看到,戏开演了,突然有达官贵人驾到,戏就要停下来,演员打躬作揖对这些人表示欢迎,还有的老爷们往戏台上扔钱叫打赏,演员则服服帖帖接受施舍。新中国成立了,艺人们翻身做了主人,成为受人尊重的文艺工作者,像丁果仙,牛桂英,程玉英等成了人民艺术家,这在旧社会是想也不敢想的。五十年代丁果仙等老一辈艺术家,对晋剧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把山西话改为普通话,取消了那伊呀哈哈等难听的调门,开戏前不再打头堂二堂了,演员不在后台叫板了,唱《秦香莲》等苦情戏也不需要往脸上抹油了。

介休流传着这样的段子,能叫跑的丢了鞋(念hai),不要误了程玉英的嗨嗨嗨,程玉英在介休深受戏迷爱戴,《秦香莲告丈夫》,《打神告庙》,《孟姜女》等曲目是她的代表作。介休东大街老爷庙前有一条街中街,楼上楼下,全是饭馆和卖小吃的,程玉英来介休一般在此下榻。程玉英吃饭很讲究,菜品要求高,盘盘碟碟,四八大碗,吃惯了老在一两家饭馆,有些菜品每次必点。坂地村有个外号叫碗沿子的老农,光棍一条,种的几亩地,农闲时给人家管媒说拍,挣点零花钱,酷爱看戏,尤其是程玉英的戏,他是一场不拉。只要程玉英来介休唱戏,早早地用小毛驴驮上一口袋粮食在西门外一买,卖下的钱用来下馆子,开戏前来到程玉英常光顾的饭馆,伙计问,吃点啥,碗沿子说,程玉英吃啥俺吃啥,多少年多少次都是这样,在介休戏迷中传开了,有人把碗沿子的事告诉了程玉英,开始不相信,说的人多了,程老板和饭馆老板一核实确实无疑,程玉英深受感动,主动找到他,又一起吃了顿饭,还结拜为兄妹,碗沿子可算是介休最早的追星族了。

六十年代初是有名的三年困难时期,粮食严重短缺,人们经常忍饥挨饿,村村寨寨都有饿死人的情况发生,能吃的树皮都让人们剥下来了,家里十几张嘴等吃等喝,母亲万般无奈思慕着活路,村里有一位周先生,解放前在省府旧衙门干事,有头有脸,爱看戏,在太原有公馆,和丁果仙是好朋友,一段时期丁剧团就住在周府,有这层渊源,母亲去求周先生找丁果仙,看能不能让我二妹凤娇去打戏,给娃一条生路,也能减轻家庭负担,周先生答应去办,领着凤娇上了太原,见了丁大师,丁对我二妹的模样身段很满意,迫于上面的政策只能从军烈属子女中选拔晋剧学员,对周先生表示遗憾。我们当时估计是周先生与丁大师交情一般,丁大师推辞找了个借口,后来不久俺村姓岳的一家是抗美援朝的烈属家庭,家里有位姑娘想学戏,知道此事后请周先生帮忙又去找丁大师,岳姑娘符合条件被丁剧团吸纳,后来成了有名的青衣旦角演员,一直在太原市实验晋剧团工作,现已退休。解放初期,介休文化馆也就是介休晋剧团的前身,排演了现代晋剧《王贵与李香香》,该剧讲的是青年王贵惨遭地主迫害,饥寒交迫,李香香的父亲见怜收留,遂于香香产生爱情。地主崔二爷垂涎香香从中捣乱,贫困农民团结起来除恶霸,王贵与李香香喜结良缘。介休好些业余剧团争先排演,俺村演的《王贵与李香香》在第四区汇演中获得第一名,俺大姐女扮男装演王贵,香香则由她的好姐妹郭玲扮演,当时看她们表演时喜悦的心情,羡慕的心情,仿佛历历在目,六十年过去了,仿佛就在昨天。

从清朝到民国,再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戏曲的作用可大了,最基本的作用是娱乐,耳目之乐也,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在看戏过程中,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是重要的社交活动,是人们平淡生活的慰藉,是沉重生活的救赎和释放。在通讯基本靠书信,电话电报未进入寻常百姓身边,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更没有互联网,甚至收音机都是奢侈品的年代,只有戏曲可以活跃人们枯燥的生活,愉悦人们沉闷的心灵。在那个教育匮乏,文盲遍地,小学毕业就算文化人的年代,看戏就是学习,学文化,学礼仪,学规矩,学作人,在看戏的过程中传承文明,培养道德情操,针砭时弊,除旧革新,惩恶扬善,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戏曲里有道德的楷模,也有人生的底线,办事的红线,戏剧就是社会的良心,就是教化所在。真是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诚哉斯言。在那个时代,设想如果没有了戏剧,那可以说人生如雾霾,白昼如长夜,往来多白丁,唧唧复唧唧。一九四八年春,毛老爷子在兴县看了晋剧《打金枝》后说,此剧讲君臣团结,人民之福,教育子女,顾全大局,是教育干部的好戏。介休西村有一位孟老汉,喜欢看戏,常常从戏里受到启发,老汉年轻时好结交朋友,会做生意,头脑活套,在城里有一位好朋友,觉得知根知底,就把女儿许配给这位朋友的儿子,谁知过门后,公公婆婆难伺候,压迫的闺女抬不起头,受苦受累不说,心情压抑难受的不行。那时候嫁出去的姑娘如泼出去的水,娘家人不好干预。有一回老汉进城看戏,看的是《小女婿》,讲的是年轻人追求婚姻自由反对父母包办的故事,联想到自己,觉得对不起姑娘,看得老汉气愤难膺,怒发冲冠,觉得亲家一家太不公道,心里思量着要为女儿出口气。看完戏,已是半夜三更了,找到女儿家,这家人已关门闭户,老汉拿起砖头向大门砸去,大声叫喊惊动了街坊四邻,扬言不能再忍受封建压迫,要领走女儿,吓的这家人不敢开门,在邻居的劝说下才消了气转身而去,一路上唱着小调,班师得胜回朝。从此以后这家公婆待他姑娘好了许多。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几十年过去了,老一辈晋剧艺术家多已作古,当年看戏的先辈已多数离开人世。我们这些中老年人喜欢坐在戏院看戏,但是大型剧团下不来,介休晋剧团也是漂泊不定,经营惨淡,据说在内蒙一带活动。介休人爱看戏的只好到公园里听听业余票友们的自娱自乐,不见了名家名票,农村红白喜事山西梆子演出也是“老子的队伍重开战,三五个人七八支枪”,七零八落,班容不振,行当不全,唱不出个名堂来,加上中西乐器交响混响,震耳欲聋,穿插着流行歌曲震天动地,老年人就只好退避三舍,没有了丝竹乱耳之乐,而是乱了章法,老年人无奈无趣极了。虽然有几次去太原在省晋剧院排练厅看了几次折子戏,有王爱爱,栗桂莲,宋转转等大牌演员,啥也好就是不能常看,回到介休就只能看看晋剧影碟,隔着层屏幕,差了点意思。是电影、电视、广播和互联网等现代的东西冲击了传统文化,也可能是晋剧节奏跟不上时代变化,还是年轻人观念新奇不识货,真搞不贼米。非物质文化遗产,老祖辈留下来的好东西好玩意会不会丢失?国粹谁来保护?国故谁来整理?明见的介休人听不到干调秧歌了,晋中人听不到晋中落子了,山西的年轻人不听山西梆子了,太原虽然有莲花落,可是曹强老先生撒手走了。这几年来也出现了许多名家名剧,比如太原实验晋剧团国家梅花奖获得者谢涛主演的《范进中举》,《傅山进京》演得就很好,可是我们介休人只能看电视看影碟,见不到的真人真神。现在李总理提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标准有一条是“有山有水有乡愁”,绵山有点嘈杂,洪山源神池断了水,我们的乡愁就只剩下看戏,看地地道道的山西梆子,品味乡音乡韵,吼几嗓子,打几板子,一板一眼,有板有眼,功夫到位,有滋有味,放空心情,慢慢悠悠地欣赏,不知道这算不算俺的中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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