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看二人台与晋剧,特别是在农村看这两种戏的感觉和氛围。
在我们土默川一带,看戏有大戏、小戏之分,大戏是晋剧,小戏是二人台,所以二人台演出剧团也叫小班。解释通俗一点:晋剧比较雅,二人台比较俗;晋剧是阳春白雪,二人台就是下里巴人。晋剧起源于山西,在内蒙古中西部非常流行。但二人台起源地分歧较大,有说是山西的,也有说是内蒙古的。还有说产生于晋陕冀、形成并繁荣于内蒙古。不论怎么说,它肯定是走西口带来的文化交融与繁荣,是劳动群众的智慧与创造。
我很小的时候最早听到的是二人台。那时候晋剧是“四旧”之列里的旧文化,属于被禁之列,在乡村里是看不到的。二人台那时也应该是被禁的旧文化,但能禁得了吗?这一演绎底层劳动者心声的剧种经历几代人的传播,已经种进了受苦人的心里。二人台又不像晋剧那样需要化妆和各种舞台道具,只要有能刮起春风的山峦和旷野,歌唱者扬手投足一张口,歌声就像清泉一样从山野中汩都都涌出。
姥姥门前唱大戏。我姥姥家在托克托县中滩乡把栅村,这个离黄河几公里的村庄与土默特右旗相邻,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能张口便来几句二人台。我小的时候经常往姥姥家跑,听村里的人唱二人台,听他们谈论二人台表演艺术家刘银威的故事,听他们讲《走西口》里的太春和玉莲。我跟着三舅和他的小伙伴们到黄河边的什四份、小把栅等村玩耍,有的小伙伴儿面朝黄河甩出脆生生的山曲儿,听得我心生羡慕:会唱几句二人台多好啊!
二人台剧目当然以《走西口》最经典了,讲述了一对小夫妻离别之际凄苦缠绵的情景。为了生计丈夫太春要去走西口,恩爱夫妻被迫分离,妻子孙玉莲含泪相送,凄苦缠绵地叮嘱着丈夫:“走路走大路,你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儿多,能给哥哥解忧愁……”“歇歇平地歇,不要靠崖头,恐怕崖头倒,压在你崖里头……”“坐船坐船舱,你不要坐船头,恐怕风摆浪,摆在你河里头”……听着这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歌声就想:长大了就要娶这样的媳妇,知冷知热,多好!
二人台唱的是受苦人的心声,传统剧目反映的是劳动生产的场景,唱出了穷苦人的辛酸和痛苦。但哀而不伤,也唱出了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对甜蜜爱情的追求。二人台曲目《五哥放羊》这样唱:“正月里来正月正,正月十五挂红灯,红灯挂在大门外,单等我那五哥呀来上工来……九月里秋风凉,五哥放羊没有衣裳,小妹妹拿出一件花衫衫,套在那里头五哥你穿上”,三妹妹如此痴情,放羊的五哥是幸福的。
还有我喜爱的《挂红灯》里唱道:“正月里来是新年,纸糊的灯笼挂在门前,风吹灯笼呼噜噜转,我和三哥哥过新年……”,挂一对红灯就会点燃生活,就会映红岁月。现在我们托克托县的农村,过年时家家户户都要挂一对红灯到院门前。每次年根挂红灯,嘴里都哼着《挂红灯》的调儿。在城里你就看吧,凡是过年时把红灯挂在阳台上的,把阳台打扮得非常喜气的人家,肯定是听着二人台长大的走西口后人……生活再匆忙再艰辛,一定要挂起一对红灯,这是生活的一种仪式感,有了这一份庄重,才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动力。
《打樱桃》《打连成》同样是二人台的传统曲目,演唱的是你情我愿的爱情故事。也有表现富人愚蠢穷人机智的剧目,比如《王成卖碗》《借冠子》,充满了对为富不仁的有钱人的奚落。我的小名叫称心,《王成卖碗》的地主叫薛称心,好多小朋友拿这出戏和我开玩笑,因此剧情记得特别清楚,一些剧中俗语也记得清清楚楚,如“炉坑里的烧山药——可是个灰圪蛋”。《借冠子》是机智的刘四姐把王婆调侃得淋漓尽致,那些来自民间的串话让人忍俊不禁:“你看那大娃娃喜的,斜眼儿,歪嘴儿,瘸胳膊拐腿。再看那二的更喜人,黄毛头发两根半,秤砣鼻子歪砍转,杏核眼睛灰蓝旦,大嘴一呲真难看,车轴脖子不洗涮,脸蛋子就像灰瓦罐,脊背宽的像煺猪案,肚子像个油罐罐,胳膊就像麻杆杆,两腿就像细椽椽,脚板就像煤铲铲。”还有唱够十二个月忙的《方四姐》,让我对折磨她的婆婆痛恨死了。
和所有的传统戏曲一样,二人台的演出舞台也在衰落。从演员到观众的数量都在萎缩,在内蒙古、山西等地有不少二人台艺术专家正想办法保护和传承它。不管如何,我相信二人台不会消亡的,它那流畅的旋律仍然受到年轻一代的喜爱。有“中国二人台文化艺术之乡”之称的土默特右旗,几乎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二人台的陪伴下长大,有些“小二人台迷”长大后将二人台作为了职业。
在托克托、土默特右旗、准格尔等小县城里,人们婚丧嫁娶都喜欢请二人台演员来表演。这些小城的职业技术教育中心都设有二人台专业,有不少来这里学习二人台的学生,为的是将来找工作的机会更多。土默特左旗旺旺职业艺术学校是一家二人台教育基地,已培养2000多名学生,不少人考入二人台专业院团,有的学生还在北京、天津、深圳等地找到与曲艺相关的工作。
现在该说晋剧了。我第一次看晋剧大概是1978年,几位叔叔大爷和父亲一起聊天,高兴地说:“政策放开了,村里能唱戏了。”后来,村里的大人们兴冲冲地准备着唱一出叫《十五贯》的戏,演出地点是村里的人民剧场。演出那天几乎全村的人都到了剧场,近两千多人挤在一起看戏难免拥挤,夜场戏村里赵善保用蘸了柴油的棉球打场子,弄得大人尖叫小孩哭,戏场里乱哄哄一阵后安静下来,演出开始。我看一些穿靴披袍的人来来往往,一会儿吚吚哑哑唱几声,周围的大人们和我一样,看不明白听不懂,只是凑个热闹而已。
之后村里凑起一个戏班子,农闲时节就演练后上台表演,演一些《明公断》《金水桥》之类的戏。有一年演铡陈世美这出戏,把铡刀搬到台上当道具,看着人头和身子分离,我们吓一跳。事后知道这是两个人表演,一个人把头伸下去光能看见身子,另一个人在铡刀另一侧把头伸上桌子不露出身子,就像真把人铡成了两段。但这是故弄玄虚,不是艺术。后来村里买回丁果仙的唱片,《空城计》唱得真好,这才叫晋剧。听着丁果仙的字正腔圆的演唱录音,我逐渐成为一位懂得欣赏的晋剧迷。第一次欣赏名家的晋剧是通过看电视,在我家的邻居韩少英老师的院子里看晋剧《下河东》。满院子的人围着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看,晋剧表演艺术家张鸣琴扮演赵匡胤,张鸣琴不愧是丁果仙的弟子,扮相和唱腔都好,看到精彩处人们就喝彩。
本村的戏班解散后,每年秋季农闲后,本村和邻村会请来山西省的剧团唱大戏,专业了许多。《打金枝》《金水桥》《铡美案》这些剧目几乎逢唱必保留,老人们聚在一起,或说陈世美忘恩负义,或说包公刚正不阿。村里不少人只是听唱,我已注意听名家唱段。一些山西的剧团实力挺强,村里有一年请来太谷县青年晋剧团,演出《薛丁山征西》像电视连续剧似的,一连看了几天。那一次遇上连阴雨道路泥泞剧团走不了,在村里逗留唱了好多天,我们过足了戏瘾。
父亲也是晋剧迷,我就买来名家的唱碟来和他坐在炕上品大戏。看《杨八姐游春》到了佘太君要彩礼这段,孙红丽把太君戏耍捉弄宋王演得淋漓尽致,慢条斯礼地唱着礼单上的东西:“我要上一两星星二两月,三两清风四两云,五两火苗六两气,七两黑烟八两琴音,火烧龙须三两六,楼粗的牛毛我要三根……雄鸡下的蛋我要八个,雪花儿晒干我要二斤……”听着这些稀奇古怪的彩礼,父亲笑得眼睛直流泪,我们父子俩一致评价:孙红丽演唱的《杨八姐游春》是最棒的。
在一起看戏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候,我懂戏文情节他识腔断调,我们一起品评比较名家唱腔。马玉楼、王爱爱、阎慧贞等名家的唱段自是经常欣赏。谢涛和孙红丽都是我们喜爱的名家,她们同年出生,在艺术成就上也各有千秋、难分轩轾,都有大批的铁杆粉丝。我和父亲反复听她们唱的《空城计》《打金枝》等唱段,比较“年轻人一时火性起”“下殿来将皇兄急忙搀起……”等唱段谁更能把唐代宗的性格和当时的心情能刻画出来。我们争论谁唱得好,父子俩的共识是:谢涛唱得灵活洒脱,孙红丽唱得稳重潇洒……他们都是改革开放后成长起来的新秀和名家,对晋剧的传播与发扬光大做出了突出贡献。
晋剧这一传统戏剧根在民间魂在百姓,在晋西北或内蒙古西部,即使再偏僻的角落也会有晋剧唱腔从炊烟升起的地方飘起。在土默川农村,村子里谁家的院子树起喇叭传出铿锵的晋剧唱腔,这户人家肯定有红白喜事:娶媳妇和嫁闺女要放晋剧;孩子满月老人过寿要放晋剧,老人去世了还要放晋剧……这种习俗至今保留着。
和二人台一样,晋剧这一传统戏剧也面临观众减少等问题的困扰,但我相信它不会消亡。当年“文化大革命”时,晋剧团改唱样板戏,晋剧元气大伤。但改革开放之后不仅很快恢复元气,还涌现出一大批艺术新秀,创作了一大批新的剧目。每当我在山西卫视《走进大戏台》节目上看到那些十来岁的娃娃能把晋剧唱得有板有眼、字正腔圆,我就为晋剧后继有人而由衷高兴。
前一阵子我回村里,村里庆祝丰收节请来一家很不错的晋剧团,夜场戏用电子字幕同步播出唱词,人们看得更明白了。而现代的声光电技术再加上电脑大屏幕的背景,配上晋剧婉转流畅的旋律和优美圆润的曲调,舞台效果是以往所无法比拟的。
总有一种声音能够穿越岁月的风尘一直让我感动,每当听到熟悉而亲切的二人台和晋剧,我就想起了那些逝去的亲人和先辈,这些声音使他们那黯淡的岁月抹上了亮色,使他们那贫穷的生活增添了温暖;我还想起了无数像我的家乡那样的土默川农村,二人台和晋剧仍然能给那里的乡亲们带来快乐和宽慰。(完)
殷耀国学苹苑